废料盒子

嫌人生空虚只好拥抱负累

【舜远】征蝶万里

· @自我中心 感谢女朋友的配图,我爱她

·很烂俗很烂俗前世今生故事,找个没人的时间偷偷发掉





蝴蝶说,我想飞越太平洋。


——


蝴蝶说这雄心壮志时,这渺渺汪洋上只有仅此一个听众。界海坐在高高瞭望台上盘着腿,这雷达货船上其实不需要这个职位,他从望远镜里看,四边不着岛,地平线圈着的皆为水波,低纬航线也没有冰山,他看海,其实哪里都一样的。他已经看这日日相似的海看了半个月啦,再尽职尽责的小水手也受不了,何况晚饭点后底下还有人划拳声响传上来,而他只能坐在高高瞭望台上盘着腿,觉得霉丝要从他头皮上抽出枝来。小少年从兢兢业业到气气鼓鼓,给他送晚饭的前辈敲他头说这是必经的磨炼,他闷着头扒饭,嚼蜡一样啃。这旅途好长好长啊,他嚼着饭看西下夕阳,今天的半边天没有云,烧云火源便寂寞成了个咸蛋黄。寂寞呀,哪位先生说,你总得寂寞寂寞。


蝴蝶就在这个时间飘飘上来了,载一翅膀漂漂亮亮鎏金。小少年一下子眼睛亮起来,叠着声唤蝴蝶先生,浅盘清水装好了就托在手上,供蝴蝶栖落其上。您来啦!他殷殷切切,这寂寞寂寞长征,可算有个小小的伙伴啦。


今天您也愿意讲您的故事吗?小少年抱着腿期期艾艾,看蝴蝶水露似复眼转一转,跑出段启明星的微光。它要讲故事了吗?蝴蝶抖抖翅膀,金色纹路又阳光一样淌,它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声音悄悄起来了。


他要讲故事了吗?蝴蝶讲故事的时候,故事也在他薄翅上走起来啦。


——


蝴蝶说,他来自东方。


这只蝴蝶不是寻常的蝴蝶呀,界海一心意捂着个秘密,货船上是不准养宠物的,可他听说别家的水手养着个蛇朋友呢,他只是养只蝴蝶,好像也无可厚非。说个养字,其实也只是供了一日三餐淡水,蝴蝶是凭着阳光就能生的蝴蝶,他起初不知道,冒着风险从冷库里偷蜂蜜。那会儿还生疏的蝴蝶盯着那小盘金灿灿的液体哽了半天,终于讲了句谢谢。


寻常蝴蝶是不会说话的。小少年这下有个说话朋友了,他欢天喜地,水手的工作总是很枯燥,太枯燥,日复一日琐碎零工和被吆来喝去,货物清点一遍又一遍。前辈们也热情也友好,可隔阂消不掉呀,在因为总是赢钱被逐出牌局后,他就只好在瞭望台上发呆。大海再看多两遍就要厌了,于是他唱歌,渔歌儿过一半,他瞧见栏杆上不知何时立了只蝴蝶。


应当用什么词汇描绘它呢。界海后来无数次回想这一幕,那么碧绿剔透的一个过客,披两页红光遗世独立地立在那儿。人遇到太惊世的美丽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絮絮叨叨描绘谁神秘的微笑的家伙,大抵不理解这美丽出师何名。就在这故事之后让那见证者去览一圈最名贵的翡翠大观吧,那不会说谎的小少年大约也只能告诉你这馆中的一切,都无法与他的所见可比拟。绿叶比翠玉更通透更明亮,又比水晶更含蓄更温柔,叶脉似纹路是流金的溪流,携着红光蜿蜿蜒蜒地走。蝴蝶平展着翅膀呀,安安静静地歇落在铁锈栏杆上,好像是被他歌声引来,是过路的旅客,在乡音门前歇脚。傍晚的货船其实不缺歇息海鸥,但他无端就雀跃起来了,他用被当作护身符带着的贝壳装一点清水,来招待这位小小客人。


蝴蝶探了探触角,轻轻一沾,才扑了翅膀上去,半个身子都泡进淡水里。这是成为朋友了吧,小少年那么单纯,他忍不住伸出指尖去拂它翅膀上的尘埃和盐粒。它从哪里来呢?这茫茫大洋上,何处能飞来一只蝴蝶,这样脆弱又脆弱的生灵?他问它,你从哪里来啊?蝴蝶那时候还不答人话,他等了半天没个响也不恼,又跟它提议,你一定很累了吧,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天吧。


它是答应了吗?触角抬一抬,贝壳里水空了,界海给它续上,然后就这样把它带回了宿舍,隔天又带来了早餐。你要去哪里啊?他给蝴蝶把翅膀上污垢都小心拭尽了,温柔而善良的孩子是会发光的,蝴蝶扇动翅膀,有风慢慢卷起来。


他的声音像是一片森林的回响。这片新生的森林,有流水过沙的微哑和长风掠叶的清爽,再沉一些,应这大地母亲的馈赠。那么好听的一只蝴蝶,蝴蝶说,我要到大洋彼岸去。


蝴蝶说,我从一棵树上来。载某人的思念,去某人的所在。


这故事应当从何处讲起呢?是原点处的一声鞭炮,抑或更久之前,某棵树生根发芽的那一秒。那故事中的庭院坐落在这货船一月昼夜开外(以蝴蝶的速度),在树被人填上最后一抔土时,屋子里传来孩子嘹亮的哭声。新生的孩童睁眼望这世界,新栽的树木也一瞬间睁眼,谁牵来一根细弦,连一人一树的缘分。传统里说这是本命树,用以祈愿人的平安喜乐,那时候的孩子和树都还不谙世事,不知这半秒里有什么入了土要生根发芽——谁也不知道,故事还没成为故事的时候,一切只是命运的伏笔。


这伏笔要出土,得再埋个九年。十年才能树木,天地自然约好了,第十年树被一声鞭炮响炸醒,一世界的五彩斑斓向他掀开盖纱。这是新年呀,前院喧杂的笙歌遥遥传来,后院里住同样嘈杂的夜,夜间鸣虫伴蛙声,扰乱猫儿的清梦。也扰醒他的长眠啦,树的魂灵迷茫地向这世界虚构的双手,却被谁接住了,小少爷从头到脚都亮亮的,黑色长夜里一抹光,耀在他星辰瞳仁里。


能听魂灵声音的孩子灵魂会发光。故事里的小孩子握住他的新朋友的手,他亲吻树皮,像对每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好久不见,他想。


初次见面,他说。


——


小水手爱听设了悬疑的故事。为什么好久不见呀?他问蝴蝶,蝴蝶茫然地拍拍翅膀,没再反应,好像里头魂灵出了窍,金色的流光不转了,此刻它又成了一只寻常蝴蝶。这不是第一次,界海这时候就小心翼翼把它放在阳光底下照了,若是入了夜,那故事就到此为止,不再有下文了。很奇怪,蝴蝶给他讲沿途的见闻时不会突然失魂落魄,唯独提起那个神秘的某某,蝴蝶会喘息,然后突然消失。这回忆像是沉沉负载,又或者因为这蝴蝶的灵魂非生于自身,而是从某处割舍而来。我是一瓣碎片,翅膀是迎春的叶,三寸阳光作丝编这躯壳,眼睛是两团晨露,这样胡编乱造身体,载一角魂灵,沿着长江下东海,去十万里开外三帆市。蝴蝶本身就像一个不可思议故事,小少年简直找不到话语了,它描绘的征途太异想天开,他想了想,说我们的货船正好要去长滩。


从长滩到三帆,一只蝴蝶只要再飞三天。您留在这里吧,他提议,再有二十天,我们就能到港口了。


旅费是陪伴和故事。蝴蝶的声音那么好听,他唱歌,比夜莺还要悦耳动听,他唱,唱呀,是小水手听不懂的词。


这似曾相识的调子啊——小水手站在高高瞭望台上,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吗?


他又一次提及那位小少爷,是在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星辰里藏了树好多记忆,这些眨着眼睛的遥远目光,光波里载着残影,几十年地飞驰在宇宙中。其中一片被谁抽出来啦,又顺着月光掉回蝴蝶眼睛里。他说小少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偷偷翻窗跑出来找树聊天,爬到他的枝上,坐在能见到开阔星空的高处,和他聊聊今日的见闻。小少爷是那么喜欢他的新朋友呀,寻着机会就要与他呆在一起,譬如周末的下午和每个晚上。小孩子近乎热切地给他念书,一字字教他识。新生的树本来那么木讷又怯生,却被最灿烂的阳光拥入怀中。小少爷深夜里又抱着枕头凑过来啦,他今天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揉着眉头一声不吭,踩着他枝儿上去了。


他怎么把枕头都靠上了,一副就此安眠的模样?树是不愿留他过夜的,女仆小姐们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夜深露重,会得感冒。可是小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倔得很。别说话,他嗓音好闷好闷,使了蛮力把枕头压在枝杈里。树要不知所措了,他绞尽脑汁想书里故事,词句在树干转千万遍,最后还是只出了一个字。


他喊他名字,努力把音色放软再放软。小少爷噗嗤一下笑了,他撑起身子亲吻他树干。谢谢你,孩子气不起来了,泪花眨一眨,就掉进虚空里。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啦。


树一怔,要说的话忘在了旧叶上,风一吹飘飘落地,失掉联系了。


注定承父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着人不可轻信,朋友可以交往而决不能交心,因为谁也不知道前一秒谈笑甚欢的人下一秒会不会背叛你,他昼夜出没于人群之间,却孤独得像是活在沙漠腹地。他后来跟树坦白,他一直在寻求一个出口,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只有他才能听见树的声音,他的树不会也不能背叛他,所以不能说的心事秘密怨言全部都可以交托,连同绝对的信任和无处安放的情感。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呀。小少爷躺在树枝了,树劝不动他,托猫们从屋里捎来件天鹅绒给他盖上,轻叹口气悄悄将魂灵升到孩子边上假装比肩而眠。


晚安,好梦。


=======


——这好梦不应被任何人知晓。


小少爷在梦里见着了一个人,弱冠上下的年纪,青碧的发色翠绿的眸,松柏一样地立在一片白光里温温柔柔地冲他笑。尽远,他发现自己喊出了声,尽远,尽远!


我在。他的声音也温温柔柔,夹着独特好听的沙音。我在这里,您呢?


您呢?


他仿佛听到了某种蚀骨摄魂的悲伤,咯吱咯吱地侵人心脏,随着每一抔被掘开的泥土碎藤加深,最后止在了见底的一瞬,停作一个冰冷彻骨的吻。


看,我找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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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温度的液体打在他脸上,舜陡然惊醒,春夏的晨露重,积压的露珠沿着每一片叶往下掉,打湿了孩子的薄衣长发。我哭了吗?他一抹脸手上全是水,是露水吧,他紧了紧身上的天鹅绒,一缕微光穿过层层叶影驱了些湿气,鸟雀鸣声震动的露珠落到了他头上,他抓起被打湿的发丝用拇指和食指揉开,是露水啊。


不然他为什么会哭呢?


——


蝴蝶渐渐想起来,它的雏形始于那一天。


一只觅食的麻雀为树送来不安的口信。小少爷生病了,被关在玻璃和水泥里,额上敷着毛巾,裹在厚重棉被中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第二只麻雀则告诉他宅子里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提了大箱子装了好多药。没什么大事,只是着了些凉罢了,这是来自钻入屋中转了一圈的第三只麻雀的汇报,那人类叫你别担心呐。


怎能不担心啊,树一一谢过替他带信的生灵们,心下懊悔得不行,连带着叶子也蔫了几分。早知无论如何都该把他劝回去的,他后悔极了自己的一时心软。由于怕靠在自己枝上的人儿会摔下来,他提心吊胆直到接近黎明才敢睡着,而今早醒来时已不见了孩子的身影,回笼觉又蒸发在喧闹的光影里,他一直迷迷糊糊的,竟都忘了追问一句小少爷的状况,以至于到现在才知道这一消息。


这是我的失职。他被这句无来由的自责激得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应该感到愧疚的过错,毕竟固执要留下的是那孩子本身,作为朋友他也实在没有时刻了解对方现状的义务,却还是不明缘由地感到心慌,简直就像被刻进了本能。


好像那位少爷一出状况他就得为此头疼似的,像本能一样的反应。无名笑意从根冠泛起沿着导管一路向上冲,他止不住这冲动,惹得隔了一树的窝里雏鸟伸长了颈直往他这边探,歇落脚的雌雀似也被吓了一跳,转头来时是慈母般怜爱的轻叹:“笑得真开心啊。”


他不明白这冲动从何而来,他觉得他也许是在笑一个人,陌生又熟悉,可笑又可怜的一个人。那人求而不得,不敢求亦不敢得,情感由之而生束死灵魂,如同飞鸟自残双翼,孤狼画地为牢,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欲念,不求何来痛楚。


多可悲。


长风吹过千叶淅淅沥沥,树恍惚间听到了什么东西萌发的声音,注意到的时候又错觉般地散掉了,不过这下总算是让他从那奇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不得不花了几分钟理顺纷乱思绪,终于想起最初思考的缘由是小少爷生了病,他该想个法子去看看他。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棵树能干什么呢?


一棵树能干什么呢?蝴蝶飞起来啦,翅膀上金色脉络再动起来。小水手知道答案啦。那脉络蠕动蠕动,竟然织成了串草书字体。


安好?他想象小少爷收到这美丽的礼物的表情,禁不住也要有笑意漾上来。


树和孩子一同长大,或许说树看着孩子长大,毕竟树再怎么长也只是木头和叶,人类却不同,你总是很难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和几年后水灵可爱的孩童以及再几年后长开了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曾看得书说古代人一直把某种鸟的幼体和成体当成两个物种,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没有人认为婴儿和成人是两个物种呢?


大概是因为若非要这么分的话,每一年的人都得单独分出一个亚种来了吧。


树第一次见小少爷穿那身小礼服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树的记忆长久而迟钝,他对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夜里翻窗逃离同类的任性孩童上,眨眼就成了能娴熟游走于人群之间的大家少爷。他很优秀,特别优秀,这点从不需要特意打听,整个世界都这么跟他说,树听了倒没什么反应。直到有一回某位风先生拿他打趣,树无声地笑了一笑,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说的风轻云淡,一只蝴蝶亲吻过叶尖,又落回灌木里去了。


有些人生来就该在云端,会埋没在地里反而才是怪事,比起这个树对先生手里的铁观音显然更感兴趣,他偏爱早春的绿茶,倒也不挑剔应季的秋茶。方从茶园回来的先生颇不情愿地嘟囔一句糟蹋,随手把杯里茶水往树根上一洒。树也不客气,一呼一吸间尽收了去,完了从从容容地道声谢,还顺带上两句似毫无讥讽之意的评价,约是对刚那句糟蹋的回噎。


准是那小子把你给养得这么刁,挑茶水准被间接嘲笑了还没法回击的风啧他一声。树不答话只笑,慢条斯理地疏落几片残叶,就当是默认了。


小少爷确实常给他带茶――不只是茶,凡是他看得上眼的,往往都会带一份过来――他家从不缺好茶,每日登门来的客人捎的手礼无不是稀奇货色,他轻易就能讨来,再翻出家里专备在后院供父亲散心的茶具,一个小茶会便能铺开了。只不过小少爷对茶道仅仅略懂皮毛,故而冲起茶来就是那简单粗暴三板斧:倒出茶叶往杯里一放,热水冲开再一滤,就当是完成工序了。树看他动作时不忍直视,可真到喝时口感倒也差强人意。小少爷从不问他味道如何,只在他碰的时候隔了一层烟盯着他瞧,仿佛要从树皮上看出点表情似的。树被盯得实在尴尬,只好斟酌着夸了两句,小少爷这才低下眼去,毫无激动之意地嗯一声,理所当然四个字直接写上了脸。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要人哄,树哭笑不得,倒也生不出些许怨意,只报复性地也去看他。桌上的热水蒸汽袅袅,小少年捧着个细瓷杯坐在烟雾里,眸子里藏了整个星图,从中逃出去的一盏月被树梢绊住,银色薄光和白烟纠结成网,复又轻轻柔柔地笼了回来,柔和了人的眉眼。树就着茶香和夜色一点点品,魂灵不自觉地便在那景中消融得干干净净。


世间最美也莫过于此了啊。树后来一直在想自己是何时被束死,才发现这绳不是成形于一个瞬间,而是漫长时间里的一寸寸延伸,只缺一个惊觉的契机。


十八岁亚种的人类第一次穿着小礼服来找他时,前院的喧哗声直响到后院。树早知道明日是他出国留学的日子,只是没料到他在临行宴上还会专门溜过来。站在树下的小少爷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那稠得化不开的不舍全堆在眼底,树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默契地不去点破。


“我要走了。”他说,语调不起波澜,说完就抿着唇杵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树被盯得险些失笑:“早点回来。”


小少爷这才似是满意了,赴前几步狠狠地拥抱了一下他的树,转身潇洒离去。仍留在原地的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很想跟上去。


可是,一棵树能做什么呢?


——


一棵树织一只蝴蝶。蝴蝶上载一份无端的思念,它起飞,向无数公里外。


最初的旅行是盲目的。蝴蝶只凭着漂洋过海信纸上一个地址,铺了翅膀晃晃悠悠往东边去。东是个模糊的方向,那个地名也是,蝴蝶不常能见到发光的孩子,即使见到了也没人能答上那地址指向何处,他应该怎么抵达。小少爷的卧室里挂着幅世界地图,他找到那个陌生国家的陌生城市,发现它与自己隔了整一片海。海是无边无际的,小少爷给他念的书里都写,那么远那么远,一只蝴蝶怎么过去呢。


他甚至抵达不了海边。第一只蝴蝶葬进长江里。第二只被风尘撕碎。第三只成了嬉戏孩童的玩物。第四只则被雨水打湿浸入泥中。蝴蝶是那么脆弱的生灵啊,他比蝴蝶还要脆弱,拼凑的躯壳受不住太大的冲击,他最开始甚至飞不离这个城市,直到他学会借助人类的交通工具,对好终点站,藏身进厚重行李箱里。他还不太懂得不同列车的差别,运气好的时候他只花了一小时,有时候则是一整夜,蝴蝶慢慢慢慢摸索,用一遍一遍的征途或死亡。他终于看到海洋啦,这渺渺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水域。他第一次见到海时被这广阔所震撼,一条长江已经足以辉映蝴蝶的渺小,在一片海面前,他是不自量力的沙。


蝴蝶想,我该飞过去。


蝴蝶想,我为什么要飞过去呢。


离终点越近,蝴蝶睡眠的时间就愈发地长了。还差十天啦,小水手不是没有发现,他在白天也把蝴蝶带上瞭望台,阳光是树的生命之源,也是蝴蝶的,它平摊双翅作光合作用,上午过一半才能后知后觉转醒。今天的朝霞特别漂亮,可惜您没看见。小少年还给他捧清水,这万里征途,究竟值不值得呀。


蝴蝶答不上来了。它身体在变虚弱啦,离体魂灵毕竟脆弱,这个模样即使到了目的,也至多不过能捎一句话,那么这征途是为了什么呢?


思考也消耗力量。他闭上眼,坠入沉沉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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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片海,渺渺无际,及腰的青草取代盐水淹没陆地,风一吹便尽倾向黑色天幕,如朝拜般虔诚地为低压在地平线尽头的将坠落日送葬。他看见那轮坠日,刺眼鲜红如同窒息焦炭里濒死挣扎的火光,暗淡颜色覆满海面,偏还驱不散半丝缠身的黑暗。他看见那铺天盖地的黑暗——墨绿,谁知道呢,在他的眼中这两者似乎毫无区别。


他看见他,着一身玄色的繁复朝服屹立在落日和草海正中,任凭残光把他雕成个孤傲背影。有风拉扯着他的衣角发尾向那轮夕阳去,人却丝毫不动,只无可挽救地伫立在那里,几根墨绿藤蔓在人影身后拔地而起,然后更多的植物加入了,渐渐撕裂了他眼中的模糊影子。殿下!他发现他在喊,声嘶力竭,不——不行,舜!


他看见那人影缓缓地抬起了双臂,向前伸展向外打开向上推动,如同要将那半沉的坠日掀回中天一般,愈发繁茂的植物攀上人的脚腕腰部脖颈,使他再也无法安于旁观者的坐席。身体不受控制地试图前冲,他低下头,看见千万藤蔓绊住了他的步伐,再抬起头时那红日正中的玄色早已被彻底吞噬,只剩得一大团揉了红的绿色,晦暗得撕心裂肺。


舜——!撕心裂肺,他只觉视角跟着一坠,回过神来时自己正仰躺着,眼中所见的竟成了一片过分晴朗的碧空。舜,他踉跄着爬起来,发现自己仍处于原位后毫不犹豫地便冲向了人影倒下的位置。舜,他无法阻止这个名字堵塞他的心尖咽喉,泪腺被因此而来的窒息感所刺激,他无视藤上倒刺赤手扯开紧密缠绕的植物。疼痛之类的感觉早都远了,他终于将人的身体剥离出来,却发现鲜血淋漓的双手已抱不住爱慕之人的尸身。舜,他还念着,念着念着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忽然眼角锁着的泪就再支撑不住了。


他跪着,弯下腰去吻他。看啊,你成功了,他对他说,头顶骄阳似火,寒意却从接触的双唇蔓延到所有神经末梢,不必担忧,余下你所交付给我的,我都会完成。


在那之后,请允许在下用这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替那时离开的我赎罪吧,锥心的痛楚于双手迟钝地追来,在他眼前稠糊成散乱光影。


我的殿下啊。


=======


——是风暴的声音。


蝴蝶对暴风雨如此敏感,以至于这黑云压阵的一秒,他猝然从陈梦中惊醒,满眼乌黑,雷蛇涌动在云中。是暴风雨啊,他见过好多好多暴风雨,底下甲板乱起来了,小水手把他揣前胸口袋里了,步伐蹭蹭的,又一阵晕眩,再回神,他已经在小水手的房间里了。


您醒了吗?小水手神色焦急的,门已经关上了,前辈们不准他去甲板,他只好无措地窝在船舱里,看外面阴沉沉天色。是暴风雨啊,他叹口气了,眼珠子倒映满黑色。


这脆弱脆弱躯壳,能撑住这冲击吗?他又不说话了,小水手给他找了个玻璃罐子,让他待在里面。谢谢你,他在里面怔怔往外看,没头没脑出来一句值得。


怎么不值得呢。这一场荒诞远征。


蝴蝶飞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每一次他从他灵魂里生撕下一角,这痛楚珍重昂贵而无用,蝴蝶一次次覆没于浪潮之中,仍然执着如最初。它日升日落飞,从上海到长滩,洛杉矶去此十万公里,树知道。知道,他也只想。


我将飞越太平洋。


雨点砸响舷窗。蝴蝶在摇荡船舱里睡去,等待新的朝阳或轮回。


Fin.


*《喀秋莎》,私设艾格尼萨的民谣与俄罗斯民谣有相似曲调。


啊,是什么给我的勇气混入老师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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